想起了下乡干部

    也许是老之将至，由不得怀旧；也许是有感于世风，由不得忆旧；一日夜里，思绪纷飞，我忽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下乡干部。

    小时候，我对一件事感到很是神秘，那就是管下乡干部吃配饭。为了方便轮流配饭，生产队专门制作了一个木头牌子，上面写满了各家各户的户主姓名。牌子常常是先于下乡干部就传到了家里，我就像念课文一样总要念一念牌子上的户主。给下乡干部管饭是家里的大事，屋里屋外照例要好好打扫一下，饭食上要尽量做一些顺口的，而且母亲还免不了苦口婆心地给孩子们补一下礼仪方面的课。母亲让去大队部叫客人吃饭，我急不可耐，乐不可支，与吃配饭的干部在路上一起走，感觉很是神圣的样子。记得下乡干部到了家里，盘腿坐在炕席上，边吃边唠点家常，没有一点架子。他们吃饭不讲究，不给人添一点麻烦，有一次一个南方人，他错把蘸莜面的盐汤先喝了，然后才吃莜面，饭后他苦笑着说：“您家的莜面确实好吃，就是那半碗汤不太好喝。”吃完饭后，他们一定要把钱和粮票留下，有时为了避免与主人推让，预先就把钱和粮票悄悄藏到炕席或者铺盖里边了；他们的口音南腔北调，都是文质彬彬的，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。让我惊奇的是他们在谁家吃过饭，对谁家的大人娃娃就都会记得一清二楚，到了街上也能认出你，记得曾有一个人称老刘的，偶然在街上碰到我，给过我几颗糖果，还表扬我们弟兄几个“站有站样，坐有坐样”，我美滋滋地乐呵了好一阵子。他们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官最大的干部，我觉得他们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，打从心里崇拜他们，所以对他们印象很深，几十年一直不曾忘记。

   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，我高中毕业回乡参加劳动，便有机会直接接触了几位下乡干部，他们的身影现在依然历历在目。

    一位是朱政委，叫朱希贤，当时四十五六岁，是县武装部的政委。他身材高大，神采奕奕，军装在身，显得非常威武；他宽盘大脸，嘴唇略厚，好像有一颗金牙，显示出一股亲和之气；一口京腔，口若悬河，声若洪钟，显示出军队干部特有的魅力。我敬佩他特别高超的理论水平和讲话水平：他参加大小会议，从不拿讲稿，一口气讲上几个小时，却不重复一句话，没有一点语病，而且通俗易懂，没有一点官腔，群众都很爱听，一位老婆婆把广播上说的“孔老二克己复礼”听成“孔老二喂鸡没米”，她说朱政委讲话好听好懂。我敬佩他特别强大的动员群众、组织群众的能力：在那战天斗地的激情燃烧的岁月里，他用部队特有的思想政治工作武装群众的头脑，用军事化的组织形式带领群众大干快上，打了许许多多漂亮的战役：通过平田整地整出了大片大片的良田，通过大种高产作物以及多种经营使我们这个人多地少的村子有余粮、有分红，更让文明全省的张改秀女民兵连再展雄风、再立新功。我敬佩他特别鲜明的爱憎分明、嫉恶如仇的性格：记得有一个五毒俱全的灰人，无人不怕，无人敢惹，甚至公开称呼工作队是“日本人”，他和下乡工作队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，终于抓住了这个灰人为非作歹的确凿证据，并配合政法部门将这个害群之马绳之以法，群众奔走相告，拍手称快。我敬佩他特别突出的严于律己、身先士卒的作风：记得当时他发动群众大搞积肥运动，他和其他工作队员箩筐不离身，天天走街串巷，到处拾粪。他跟群众同吃、同劳动、同学习，也是晴天一身土，雨天一身泥，天天连轴转。朱政委在我们家吃过一次配饭，他把炒得几个菜基本都给我们姊妹几个吃了，他还逗我七八岁的小妹妹玩，认真听她奶声奶气地朗诵毛主席的诗词。朱政委还当面表扬过我：“你诗朗诵得不错，稿子也写得不错”；我被评为村里的劳动模范还是他亲自给发的奖——记得是奖状一支，毛巾一条。可惜，朱政委在刚刚粉粹“四人帮”以后，就调到时任党中央主席的华国锋的家乡交城县武装部工作去了——可见上级对他的工作能力和工作实绩是多么的认可。群众心里自然是不想让他走，但是知道他是被重用，也就接受了现实，都默默地目送他坐上那辆熟悉的黄色吉普车走了，更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一路平安。听说他后来还来过一次，可惜我再没有见过他。

    一位是刘参谋，是河北丰润人，当时三十来岁，是跟朱政委一起来我村下乡的。他中等个头，体型较瘦，眼睛比较小，特别是看人的时候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；他有一颗虎牙，笑起来特别好看；他走路一阵风，常常系着腰带，有时还佩戴着铮亮的手枪。他的军事技术很过硬，用步枪打靶基本上是十环，拆装步枪和手枪就像扒拉算盘珠子一样轻快。那年冬天，我高中一毕业就参加了大队的平田整地，每天都看见他到得最早，回得最迟，而且轮流在各个组跟大家一起用镐头掏冻土，或者推上小平车往远处运土，干得满头大汗时，就干脆把棉大衣脱在一边。听说唐山大地震波及了他的家乡，他却因工作忙没有回去。由于他连续参加高强度的劳动，又太不惜力，结果腰上累出了难以治愈的大毛病。我和他一起劳动过，开过玩笑，交流过思想，彼此很是熟悉。我当时就为他可惜，正当盛年，身体弄坏了，以后那可怎么办呀？

    还有一个是王成林，他当过前所村村干部，是全县有名的科学种田能手，后来当了国家干部，来到我村下乡。他说话不多，做事却很多，记得他耐心地给群众反复讲授包括作物套种在内的科学种田的好处，还手把手教我们这些回乡青年整地垄。我也亲自见证了套种的优势：秋天田垄上是密密实实的山药蔓子——地上开缝、收获丰硕，田垄下是一行行整齐的玉米——个高穗大，籽粒饱满。后来当得知他是我老父亲的学生时，我对他除了敬意之外，又多了一份亲切之感。

    逝者如斯，恍如隔世。老老实实地说，我真是受了这些下乡干部不少的教育和影响——他们就是我的老师，他们教给了我做人，也教给了我做事。虽然，他们那样的做人做事，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另类，我还感念着他们又是多么的不合时宜，但是我是会一辈子记着他们的，也会一辈子向他们学习的。

    夜深人静，万籁俱寂。我独坐桌前，还是由不得盘算：八十多岁的朱政委身体还硬朗吧？七十多岁的刘参谋一切都好吧？几年前老伴去世的王叔（后来对王成林的称呼）心情应该好起来了吧？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