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杀猪（散文）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大雪杀猪（散文）

大雪杀猪，是当年村里的老习惯。每年大雪时节，容易下雪，气温骤降，杀下猪正好冻肉，只是满街溜达的肥猪们就该头疼了。

村里下雪，没什么预兆，时令一入大小雪旮旯，不定哪阵子刮一场西北风，铺一天黄云，碎纸片子一样的雪花就会纷纷扬扬落下来，白天下，黑夜下，下个雪天雪地、冻手冻脚，是最平常不过的事。

昨天正交大雪，晚上十点多，男男女女串门子回家时， 还是山空夜静，银河流辉，三颗参宿明灿灿的挂在南天，没一点下雪的迹象。大家都以为今年大雪怕要破例干过了，可就在村民回家入睡以后，大雪却瞒过村民不声不响下开了。

四点多 鸡叫时，老婆汉子像往常一样从梦中醒过来，准备说一说梦里的事，翻身再睡，突然觉得窗户纸白得亮眼，老婆爬起来撩起猫道看院里，上下满眼都是白，就知道大雪真个应时赶来了。

“瑞雪兆丰年”，丰年谁不喜欢啊！老婆汉子不想再睡，就说起了“小雪杀羊，大雪杀猪”的事。羊已经杀过了，猪还在圈里，下了大雪，天寒地冻，不怕杀下的肉冻不了，老婆汉子商定天一放晴就杀猪。请谁杀，请谁吃杀猪饭，什么烟，什么酒，都说了个一清二楚。

窗户纸越来越白，屋子里越来越亮堂，老婆睡不住了，先起来摘了玻璃单子，看见玻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，有的像大树，有的像水草，还有的像山梁，颜色素洁，老婆知道外面一定冷得厉害。

汉子抽了一袋旱烟，坐起来穿了衣裳准备出院去扫雪。一开堂门，冷气没头没脸针一样刺了过来，汉子觉得脖子里就像灌了一桶冷水，鼻子一痒，忍不住打了个嚏喷，就寻了棉帽子戴在头上。

外面天已经大亮了，汉子抬起头看见天上已经没有一丝云，晴得瓦蓝锃亮，除东南山沿沿上有一片亮红，山梁平川，村舍房树，都是白的，就像包了一层厚厚的新棉花。汉子觉得眼前就像一幅好看的画儿，只是这画儿能装进眼里，却挂不到墙上。这时村里各家的烟囱已升起了一缕一缕轻烟，大街上也有了男人们踏雪挑水的“嘎吱”声、冷气呛嘴的咳嗽声和碰面说话应和声。

“这雪下厚了！”

“下好了，正好杀猪！”

汉子扫完院里院外的雪，也去担了一担水，回到屋里觉得手快冻麻木了，耳朵和脸也火辣辣的疼。汉子就搓手，就和拾掇炕的老婆说：“早上不用给猪喂食了，杀哇！”“杀哇”，老婆应了一声。汉子就出门去请杀猪的人，去叫落了人情、欠下口债的人来吃杀猪饭，顺便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烟酒茶叶和杀猪要的零碎东西。老婆赶紧生火做饭：熬黑豆糊糊煮山药半子。

饭熟以后，老婆就把还在睡觉的儿子叫了起来。儿子听见下了大雪，就高兴地大叫起来，说要到场面套白灵子。老婆对儿子说天冷得这么厉害，怕冻了手脚，等天气融和了些再耍，今儿前晌杀猪子！儿子便不再嚷嚷，穿上他娘缝的“棉主腰子”、厚棉袄厚棉裤、洋布袜子，再用黑带子扎住裤口，最后戴了一顶黑狗皮帽子，穿了一双羊毛擀的“毛嘎蹬”就出院看雪去了。

等汉子回来一家人吃了早饭，阳婆就有一杆子高了，光明灿烂，照在雪地上，照在雪树上，照在雪墙上，照在雪房上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，珠光宝气，晶莹璀璨，晃得人眼也睁不开

帮忙杀猪的男人和帮忙做杀猪饭的女人也都拉拉溜溜来了，男人们身强力壮，女人们腰粗臀肥，都是能吃能做的正经受苦人。老婆赶紧生大炭火滚杀猪水，汉子赶紧用青砖把门板垫起来作杀猪案板，又用三根椽绑了个吊猪肉用的三角架子。

男人们吃好烟，女人们说好话，一群人就来到猪圈前，看那头要吃“板刀面”的大黑猪：足足四尺多的身长，臀圆背宽，耳大嘴长，一看就知道是实打实喂了正经东西的接年大猪！

杀猪人捋一捋袖子，嘿嘿一笑，一个身手敏捷的年轻后生，就拿了一条做了活扣的粗麻绳跳进了猪圈。那大黑猪平时让主人娇惯坏了，见有人过来，就哼哼唧唧黏了过来。后生一边给猪挠痒一边把活扣套在猪腰上。三五个男人看见后生得手，一拥而上，揪猪耳，拽猪尾，摁猪蹄，齐心协力要将黑猪抬上备好的杀猪案板。那黑猪先有点懵，后觉上当，就“啊——啊——”泼声大叫，拼猪命挣扎，可惜天生一副猪脑子，只落得男人们一阵轻蔑的嘲笑，倒是戴黑狗皮帽子穿“毛嘎蹬”的孩子被猪的尖叫声着实吓了一跳，也跟着猪尖叫了起来。

这时，整个村子里尖锐刺耳的猪叫声此起彼伏，一片嘈杂，引得村里的狗也跟着不停地狂叫。孩子们开始还有些害怕，不时发出几声惊叫，后来看大人们脸上满写着快乐，就把惊怕換成了欢笑和喧闹。这些杂乱无章的乡音，配上村庄上空淡蓝色的炊烟、四野里皑皑的白雪，构成了最生动的“大雪杀猪”印象，永远地留在了这些乡村孩子后来的童年怀想里。

眼见的男人们下狠手摁住自己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，大黑猪终于明白不管自己养得多么肥壮，尊容多么招人喜欢，说到底还是人的一口菜，“好猪不吃眼前亏”，也就不再作困猪之斗，睁着猪眼，摆出一副“一年以后还是一头肥猪”的样子来，任由男人们把自己抬上了门板。

看大黑猪已经筋疲力竭，杀猪人口衔尺来长的杀猪刀，左手擒猪耳，左膝压猪身，右手在猪脖颈处略略比划一下，不知何时刀已在手，急速从猪的咽下刺入，大黑猪骤然吃刀，再次拼命狂叫起来，但随着猪血的肆意喷溅，这叫声很快就低沉了下来，最后粗喘两声，便再也没有了下文。

杀猪人面容沉静，徐徐拔刀，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子轻轻擦去刀上的猪血。打下手的男人对杀猪人“一刀刺心”的绝杀技连声喝彩，杀猪人睥睨死猪，一脸傲然，颇有庖丁遗风。

一通折腾，男人们的手已冻得有点发僵，主人家赶紧送上热茶，男人们只喝了一两口，杀猪人就说，天寒日短的，阳婆扒拉一下就回去了，营生得赶紧做！众人先抬猪入锅，浇滚水，褪猪毛，洗猪身；再吊猪上架，下猪头，割槽头，取下水，一气呵成，干净利落。

槽头肉交女主人烩菜，猪尿泡给戴黑狗皮帽子穿“毛嘎蹬”的孩子当气球玩，猪尾巴留给自己做杀猪酬劳。

杀猪人最后的表演是倒猪大肠。只一壶滚水缓缓入肠，一丈五六的猪大肠便像蟒蛇一样在雪地上扭动起来，很快猪粪排出，猪大肠干干净净放入箩头。

七零八碎收拾完毕，抬头看天，午时不到，阳婆已经西斜。男女主人殷勤致谢，说：“冻坏了，赶紧回炕上暖和暖和！”男人们就大大气气坐上了主人家的热炕，消消停停抽烟、说话，看女人们忙碌，等吃杀猪饭。

乡下人大雪杀猪，杀猪是铺垫，吃饭才是主题。庄户人家一年到头，忙忙碌碌，谁家没个拿轻掇重、娶儿聘妇、头疼脑热，谁又不烦邻里，不劳亲朋、不落人情呢？平时粗茶淡饭，少油没盐的，好不容易等到大雪杀猪，正好还一还人情，拉一拉交情。杀猪事小，吃饭事大，谁家都不会小气，都是尽气力招待！

乡下人的杀猪饭，按习惯要吃浇头烩菜、油炸黄米糕，喝散装白酒，再放两盒子纸烟，家家如此。一菜一食一酒，看上去简单，实际上还是很有些讲究和特色的。

所谓浇头烩菜，就是一锅烩菜，一锅浇头。一锅烩菜是拳头大的山药柈子、茴子白块子，巴掌大的豆腐片子，指头子粗的宽粉条子，烩一大锅；一锅浇头，是猪的全部槽头肉——十几斤或二十几斤，切成巴掌大、一指厚的肉片子，黑酱、老陈醋、花椒、茴香、红葱做调料，先燣后炖，油肉一锅。

吃的时候，用蓝花保德粗瓷大碗，先搲半碗烩菜，再盖半碗浇头，合起来就是一大碗“戴帽子”浇头烩菜。特点是味道浓香，实惠大气！如果客人是正当年的后生，一碗不够，大铜勺子浇头、烩菜随便添！

油炸黄米糕，要用新黑黍子米面做，裹红枣的，包豆馅的、山药馅的、单片子撒白糖的，胡麻油煎得脆亮金黄，入口香糯黏软，别有风味，是极具地方特色的美食。

     酒是本县的“南峰白”，名气不大，度数够高，喝下去火烧五脏庙，让人豪情万丈。烟就更不讲究，多是“黄金叶”“处处红”之类，但客人还是觉得“小兰花”更过瘾。

杀猪是男人们的事，做饭是女人们的事。她们从早起就开始忙乱：刮山药皮，切茴子白，切豆腐，压粉，燣肉，蒸糕……像风车一样就一直没停歇过。男人们杀完猪上炕暖和歇息的时候女人们的杀猪饭也做得差不多了，糕已煎好 ，正往蓝花粗瓷大碗里搲浇头烩菜。

炕上几个还没结婚的后生看见地下女人们粗壮的胳膊，麻利的身手，就忍不住想，自己将来娶的女人是不是也会这样好呢？

一人一大碗浇头烩菜，一大杯子白酒，方桌上放一大洋瓷盘子油糕，一钵子腌芥菜。还客气什么，男人们就风狂雨骤吃喝起来。女人们不上炕，也在地下或站或坐吃起来。

吃着，喝着，男人们的脸色越来越红，红得像猪肝子，头上的汗珠子越来越大，大得像豌豆，有人就嘴僵舌硬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胡话来。

“哼，你还像个人哩！”

“我不像个人像个甚，像个猪？”

有酒力还足，头脑还清的，就好言好语相劝，谁知劝着劝着自个儿不知怎么也传染了疯话。一炕男人，沟里一句，梁上一句，前言不搭后语，上句不接下句，声调越来越高，脾气越来越大，君子动口也动手，菜碗翻了，酒杯洒了。主人说：“自家弟兄和为贵！”客人回：“哥嫂面子一定给！”酒再斟，菜再添，再吃再喝再胡侃，喧闹得就像赶大集！

大雪时节，白昼极短，五点不到红日已经西沉，吃饱喝足的男人们才跌跌撞撞下炕回家。人走了很远，嚷吵声还在满大街游荡！老婆问汉子是不是杀猪的男人们有过节，汉子笑着说，人没过节，酒有过节。

老婆看看吊在架子上的猪肉，问汉子够多少，汉子说，少说也有三百多斤。老婆就喜滋滋的和汉子算计着吃多少，卖多少，给两家的老人多少……

汉子就心里胡思乱想：要是不喂这头大黑猪，日子还不知道寡淡成个甚哩，莫非人活得就是为了一头猪？

作者简介：石德生先生，资深中学语文教师，高级职称，曾担任五寨一中副校长，参与创办五寨实验学校并任校长。1953年12月出生于教育世家,1974年6月参加教育工作，2012年退休后仍然在教学一线辛勤耕耘，2019年秋季告别讲台。先生性情淡泊率真，不忘初心，热爱家乡，以读书为乐，不可一日无书，古文及文学功底深厚，笔耕不辍，常作文与学生及友人分享，其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及新媒体，文风雅致，文采斐然，意蕴深厚，别具一格，发人深思，深受读者喜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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