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看随想
散文家、翻译家思果先生(1918—2004),原名蔡濯堂。曾任香港《读者文摘》编辑。先生自学成才,有“中国读书人的典范”之誉。
《偷闲要紧》是思果先生在大陆出版的散文集,收入著名的“书趣文丛”第二辑。
作文的要素,仁者智者,持见各异;思果先生的看法当然也是一格。这篇文章的论点和论据,可以视作我们作文的一个警策、一个良方。
选文,鲜明体现着作者质而腴、平而隽的为文风格。
“瓌”是“瑰”的异体,文中“瓌伟瑰奇”一词,许是微瑕。(任余)
前天看见有人写作文的四大要素:
一、真实
二、重要
三、合乎道德
四、紧凑
这几点很重要,可以说能给作家当座右铭。
首先谈真实。我常听政客讲话,全是虚假,心里大为不满。政客不得不说假话,他的顾虑很多,我能原谅。不过作家写文章,必须有很多顾虑吗?罪恶要我们谴责,我们只有谴责。美国产烟草和出产香烟各州的议员反对政府立法控制香烟广告,硬说香烟无害,为的是选他的人的利益。这些人出钱帮他竞选,他们的利益他必须照顾。可是写文章的人不能跟着议员说谎。他要说实话,香烟有害就是有害。
人的弱点,说出来很丢人,不过文章里写出,读者会喜欢,不会责备有弱点的人。原因是凡人都不免有弱点。写弱点的作家道出了真情。
即使是虚构的故事,甚至夸张的寓言,也有真实在里面,因为这种故事必定合乎情理,就是真实了。夸张的寓言也有人心里的意愿做根据。即使像《山海经》那样瓌伟瑰奇的书,表面的记载也有普遍的地方。《海内南经》记“氐人国,在建木西,其为人人面而鱼身,无足”,读起来觉得荒诞不经,却和西方的美人鱼传说相仿佛,可见是人心里向往的。
其次谈到重要。有种文章并没有说出什么新鲜或重大的事理或现象来,尤其是人云亦云,不但没有添什么,只是炒冷饭而已。我们看一出戏喜欢它与众不同,自成一类。美国的所谓西部片,就是武侠、打斗那一类的影片,往往有定型,不是锄奸,就是报仇;先是善人遭殃,经过千辛万苦,终于恶人伏法或被人诛灭。偶有一部会写出与众不同的情节,会特别凸出,大家不看是损失,这就是好电影。文章要写到别人不看就可惜,就重要了。王安石的《游褒禅山记》很短,但是写出他游山的感想:人要有坚强的意志,才能有成就,“入之愈深,其进愈难,而其见也愈奇。”又说,“夫夷以近,则游者众;险以远,则至者少。”这是多有见识的话!这篇文章可以称得重要。
道德的说法,中外一律。换句话就是,有益于人。现在有些文章不但无益于人,恐怕害还不浅。这件事也是各人看法的不同:也许我认为无益,作者还认为大有裨益呢。顾炎武对韩愈不很佩服,认为他写了好多无聊的文字,如果只写了像《原道》、《张中丞传后叙》等篇就好了。他的条件稍嫌苛严,不过道理一点不错。我要添一条就是文章如果写得有趣,叫看的人饱吃一顿精神食粮,如西方的轻松诗文,也有价值。拿点心给人,不也很道德吗?就怕文章写得一无情趣,或者浅陋琐屑,这几几乎是不道德了,因为读者花了时间、精神、还得加上金钱,没有得到回报。
说到紧凑,我们不能不佩服古人。我不知道是古人印书要刻木板,所以要删去废话,今人交给别人排字,不妨长谈,还是有别人原因。总之,古人的文章紧凑,今人的文章冗长。鲁迅说过,文章写好,试把用不着的字删掉,看可不可以。我试过,有时删去,一点不觉得欠缺,反而更好。算稿费划不来,不过问心则可以无愧。
美国有位文学教授威廉·司群克写过一本小册子“文章要义”,是标准读本,几乎中学,大学学生无人不读。散文家瓦逸是他的学生,把这本书一再修订,并添了《文体入门》一章。这本书里有些主张很特别,司群克不喜欢某些字眼,如Sort of,Kind of(有点像,稍微)。他主张是什么就说什么,不要说了又不放心,加以限制。这也是紧凑之一吧。
紧凑和贫乏不同。文章有时思如泉涌,不择地而出,洋洋洒洒,千言万语,还没说完。中国的散文篇幅不长,近代英美散文也短。十九世纪初,英国有威廉·亥斯立,写起文章来气真长,往往字数上万。一个题目到了他手上,他真有话说,他的文章不能说不紧凑。
另一方面,力求简洁,有时把文章删坏了,这是过犹不及。顾炎武在《日知录》里提到《汉书》不如《史记》,我有同感。说来令人难信,《汉书》后出,反喜欢用古字,删得太多,文义不明。顾炎武说:“《史记》之繁处必胜于《汉书》之简处。《新唐书》之简也,不简于事,而简于文,其所以病也。”可见紧凑也不是乱讲究的。我见过有个人写了一句话:“与弟开玩”,他的意思是“开玩笑”,这一句化白话为文言,玩笑开得太大了。
文章的作法,历来谈的人多了。谈是一回事,下笔写又是一回事。说到末了,此中甘苦只有用心写了很久的人知道。问题是写了很久,也不一定知道。
(选自思果《偷闲要紧》,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10月第1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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